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9

九、京華十月,掀起了“河北梆子熱”

著名戲劇家吳祖光說:“裴豔玲演的《夜奔》。可說是前無古人。”著名戲劇家曹禺說:“這個戲我還要看,裴豔玲是國寶!你們要愛惜她!”

著名作家王蒙。坐在邊排,聚精會神地看裴豔玲演《鍾馗》…… 裴豔玲的藝術感受之二:“我覺得我像個人了!”

從臨汾歸來,裴豔玲投入對《鍾馗》的加工,修改工作。

1985年8月5日,由河北省文化廳和省戲劇家協會聯合主辦的首屆河北省戲劇節開幕,《鍾馗》被安排在1O日演出。演出當晚,劇場效果十分強烈,應該說,此劇題材古老,但藝術處理力求全面出新,

因而受到老、少觀眾的熱烈歡迎,但在評獎時,因屬鬼戲和劇本前後結構問題,被評為“演出特別獎”。

裴豔玲獲演員一等獎榜首。

戲劇節結束,演出季節開始,劇團很多人要求儘快下鄉,因為為了排《鍾馗》已很久沒有演出收入了,但此時,裴豔玲又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到北京演出去!

裴豔玲說:中國這麼大,城市,農村這麼多,到哪里都能演,但戲劇的中心、聖殿在北京,北京是一個擂臺,一個考場,我們要進京趕考去!劇團人說:我們的戲在戲刪節上評價並不很高啊,去北京演有把握嗎?裴豔玲記不清馬克思的原話了,她說:我們就像站在地獄的入口,這裏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裏任何怯懦都無濟於事!北京就像一座龍門,我們跳過去就成功了,跳不過去就回來再練。

當時戲劇已開始滑向低谷,不少名演員、名劇團在北京演出已很困難,再者,臨近國慶,無人邀請,無人推薦,也無人贊助,更無人代為宣傳,這樣去能行嗎?裴豔玲對副團長說:那就直接找劇場,找演出部門。經過說合,北京的劇場倒是願意接了,談到票價,對方說:北京京劇院譚元壽一元五,是戲曲最高價,裴說:我們也一元五吧,對方有些遲疑,意思是你們河北梆子怎麼能賣最高價,但不好意思當而說出,就說:那,先演五場吧。

劇場有了,怎麼去?總得帶些錢吧,可劇團已背上六萬元外債,沒辦法,只有再借,上級借給四千元,臨行前,裴豔玲對大家說:“我們就這點家當,上座就吃飯,不上座就要飯!在北京能演幾場演幾場……”就這樣,太行山高易水寒,裴豔玲帶領這群燕趙兒女,踏上了有點悲壯的行程。

臨行前,裴豔玲找我談:我1961年演《寶蓮燈》,我已經二十四年沒到北京公開演出了,希望您能代表劇協和我們一起去。我說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於是就有了第一次的全程陪同。

10月3日,《鍾馗》在工人俱樂部首演,看戲的多為戲劇界人士和河北梆子的愛好者,座雖未滿,但劇場效果卻出奇地好,許多觀眾說:“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的河北梆子!”第二天,老一輩革命家王任重來看,看後很受感動,接見了演員,並題詞:“推陳出新,再攀高峰”。二十年前,王任重和他的女兒王曉黎在武漢看過裴豔玲演出,王曉黎並成了裴豔玲的戲迷。二十年後,他們再看裴豔玲演出,感到時光的流逝,也感歎裴豔玲的進步,好多觀眾也抱著這樣的心情來看裴豔玲:當年那個小沉香,小猴子,現在怎麼樣啦……裴豔玲沒有讓他們失望:功夫不減當年,唱功比過去更好,而更重要的是,經過“文革”她比過去成熟了,她演的每一個人物對觀眾都有心靈的震顫……中國劇協黨組書記張潁,副主席劉厚生、郭漢城、吳祖光等都來看戲了,看後很激動,說: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演員,你們應該早來北京演出!

演到第三天,戲票緊張了,好多觀眾買不到票,首都很多戲劇家、名演員也要來看戲,劇場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們找劇團負責人說:“演五場不行了,演一個月吧!”北京常演戲曲的四大劇場都要接,劇團人說:“那影響劇場演出計畫怎麼辦?”他們說:“這個你們不用管,我們來安排!”就這樣,工人俱樂部、人民劇場、吉祥戲院、廣和劇場,一個接一個演,整演了一個月,二十八場,除廣大觀眾外,作者曾親見京劇藝術家梅葆玖、梅葆玥,導演藝術家李紫貴、金桐,文藝評論家馮牧、黃宗江……都是幾個劇場連著看。廣和劇場是最後一站,那天演《鍾馗》,開演前劇團外聯找我,說有個人要看戲,但確實沒有票了。問我能不能想個辦法。我出去一看,竟是著名作家王蒙同志,他說:“聽說《鍾馗》不錯,今晚又是最後一場,我就來了,想碰碰運氣。”我正好還多一張給朋友的票,不過是邊排,王蒙同志說:“沒關係,只要不影響你朋友看戲,我就坐邊排了!”看戲時,王蒙同志聚精會神,非常認真……事後不久,報上登出:王蒙同志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長!

在吉祥戲院演出時,中國劇協主席曹禺來看演出,開演前並約見了正化妝的裴豔玲,他先表示歉意:他的家鄉戲,湖北劇團在人民劇場演《彈吉它的姑娘》,今晚是最後一場,劇團領導說了好兒次了,一定要我見見家鄉人,你們這裏我只能看前半場,後半場要轉到人民劇場去。我們表示能理解,戲演到半場,我以為曹禺先生要走了,但見他全神貫注沒有一點要走的樣子,我們當然不能催他,時間一分、一刻地過去,曹禺先生仍紋絲不動……陪他看戲的人著急了(可能是他家鄉人),因為人民劇場那邊快要散戲了,經過催促,曹禺先生才站起身向外走,快到前廳過道時,他突然回過頭對我說:

“這個戲我還要看,裴豔玲是國寶!你們要愛惜她!請轉告她,要保重身體!”

轉天,曹禺先生偕夫人李玉茹又看了一次《鍾馗》,過幾天看了一次《夜奔》,並欣然參加了座談會。10月10日,在中國戲劇家協會、劇協北京分會聯合召開的座談會上,曹禺、馮牧、黃宗江、李紫貴、桐等著名文藝家、戲劇家熱情發言,對裴豔玲的演藝術和劇團的演出給予很高的評價。曹禺先生回顧了六十年代前期在北戴河看青年躍進劇團演出的盛況,對裴豔玲的藝術進步給以充分肯定,他還說:你們還有個演員,唱得非常好(指張淑敏),她怎麼沒有來?我們告訴他:張淑敏在“文革”結束時病故……他沈默了一會兒,然後動情地對我說:

“她們是國寶,裴豔玲是國寶!請轉告河北省委領導:對裴豔玲這樣的國寶,藝術家,一定要愛護。她們的演出要有限度,讓她們有足夠的休息時間,有進一步提高藝術的機會!”

會後,曹禺先生題詞:“為河北梆子戲曲改革更新,為祖國地方戲增添神采,為世界舞臺作出光輝的貢獻。”

黃宗江先生發言之後,並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了《美哉奇醜——看河北梆子<鍾馗>》,黃先生對戲曲界掌故非常熟悉,在回顧了七、八位前輩藝術家演鍾馗的情況後.他寫道:“歲月消逝。看來鍾馗的戲在舞臺上行將絕響,不意,半路殺出一位女武生,河北梆子劇院的名演員,曾出色地扮演過沉香、哪吒的裴豔玲,又搖身一變,以鍾馗出現在紅氍毹上了。她依據傳統,又有創造,力求完整地塑造出鍾馗這一奇特形象,真是叫人不禁叫好的今日劇壇盛事。”接著他分析了這一“奇美,奇醜,醜中見美。可謂美學中之一奇”的舞臺形象,黃先生不愧是名家,他的見解得到海內外的廣泛讚譽。

馮牧先生在《人民日報》發表了《重視人才和振興戲曲——看裴豔玲演出有感》。 著名導演藝術家李紫貴在《文匯報》發表了《為裴豔玲叫好!》。 著名導演金桐在《文藝界研究》發表了《她,叩開了藝術宮殿的大門——贊河北梆子表演藝術家裴豔玲》。其中有這樣幾句話:“北京的十月已是深秋季節,雖說秋高氣爽,卻也略帶幾分寒意了,但是豔玲一出《鍾馗》,一出《夜奔》,名噪京華,聲震劇壇,“人民”、“吉祥”、“廣和”話劇場門前又出現了不多見的等退票爭看裴豔玲的奇觀。”這確是當時演出盛況的真實寫照。

在京演出期間,還有《光明日報》、《戲劇電影報》、《戲劇報》等多家報刊發表了數十篇報導或文章,盛讚北京掀起了“河北梆子熱”。

經與中國劇階聯繫,於10月18日晚,為裴豔玲舉辦了專場推薦演出,劇目為《夜奔》、《南北合·見娘》、《鍾馗·嫁妹》三個摺子戲,三折戲三個行當:武生、須生、架子花臉,而且是文武並重,崑亂不擋。(實現了裴豔玲少兒時期的夢想:一人演三個自己最喜愛的行當,研究時我曾擔心:這三折戲分量太重,個個都要硬功夫,裴豔玲的體力能否吃得消?裴說:別擔心,還記得去臨汾時我說的話嗎:這次我豁出去了!)更重要的是在這三折戲中,她對三個截然不同人物的深刻理解,準確把握,嫺熟的技巧,高超的表現力,深深地打動了觀眾,征服了大家。當晚看戲的有很多文藝界人士,厲慧良、吳素秋等到後臺看望,張君秋連聲贊“好”……

一連串的成功,讓裴豔玲興奮。同時她也深感這成功來之不易:其中,有自己的拼搏,也有大家共同的努力,像張惠雲也為河北梆子奮鬥兒十年了,她們也應獲得榮譽。經過研究,在中國劇協的大力支持下,過兒天,又為張惠雲舉辦了專場推薦演出劇目是《夜宿花亭》、《陳三兩》。《戲劇報》主編遊默、中國劇協書記處書記陳剛對我說:河北梆子是你們的重點項目,在全國也是大劇種,我們對河北寄以厚望。

中國劇協和《戲劇報》為兩個專場再次召開了座談會,我記得老劇作家范鈞宏主動請纓,擔任這次座談會的主持。範老是中國京劇院的資深劇作家,與我國葛備的表演藝術家梅蘭芳、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等都合作過,一向具長者風範,看了裴豔玲的幾場演出,他說了一番激動人心的話,並為河北梆子的表演藝術特色,作了深刻、細緻的闡述(可惜,一年後他在華北五省市戲劇研討會的講臺上去世了)。

10月27日,28日晚,應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之邀,劇團到中南海懷仁堂演出,裴豔玲的表演受到老一輩革命家的熱情歡迎。演出後接見時,薄一波同志一手拉著裴豔玲,一手伸出大拇指,連聲說:“演得好!演得好!”並關切地囑咐她:“要注意身體啊!”

10月31日晚,經文化部推薦,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在全國政隊禮堂舉辦招待外賓演出,幾十個國家的外交使節偕夫人聚集一堂,第一次觀看河北梆子戲,對於這些外國人來說,《鍾馗》的故事和人物都是陌生的,但人類的情感,通過藝術是可以溝通的,裴豔玲生動而絢麗多姿的舞臺表演,讓他們理解了這個中國古老故事的深刻含義,於是,他們不斷地喝彩、拍照、錄音、錄影、簽名……把劇場氣氛推向高潮.他們說:“這台戲,河北梆子,是典型的中國藝術,典型的東方戲曲藝術!”交流中心的同志說:“外國人看中國戲,很少有今天這樣好的效果,裴豔玲的表演,把他們吸引住了。”

裴豔玲的表演藝術,開始走向國際。

裴豔玲在京演出的成功,引起省裏的重視,文化廳副廳長連衡先期到達,做了不少工作,宣傳部常務副部長鄭熙亭也及時趕去,坐鎮指揮。《河北日報》文藝部副主任張夢亭連夜動筆,發回不少報導。省電臺、電視臺……都去人了,那是一段繁忙而愉快的日子。

裴豔玲在京成功的演出,也驚動了她的家鄉人,他們專程到京邀請她回家鄉演出,裴豔玲自然愉快地接受了。11月5日,省梆子劇院一團結束了北京的演期,赴滄州,在滄州火車站上,地委、行署主要領導親往迎接;在鹽山縣城,方圓幾十裏的熱心觀眾都趕來了,買不到戲票,能看上裴豔玲一眼也好哇;在故鄉肅寧,鄉親們更是早早提著花生,紅棗,瓜子在等候她……這情形讓人想起本世紀初,剛烈的滄州人民在歡迎自己的武林豪傑,抗倭的民族英雄。是啊,時代不同了,今天的裴豔玲不正是這個時代滄州人的民族英雄嗎!當時,冀東還很窮,拿不出更多的尖端物資產品讓國人自豪,但想起裴豔玲在藝術領域裏所做的努力、拼搏、成就和貢獻,怎不讓他們感到自尊和驕傲!面對此情此景,裴豔玲落淚了……幼年的坎坷,少年練功時的艱辛與皮肉之苦,面對逆境的沈默孤獨,文革時的無情批鬥,演藝環境那種說不出來的委屈,裴豔玲都沒有落淚,可是。面對鄉親這種質樸、濃烈、純真的感情,她忍不住落淚了!這是一種血脈相連的親情,戰士歸來撲向母親懷抱的激情外現,這是一種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親吻大地的自然流程……眼淚讓人純潔,心靈高尚。

“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即將開始,我們在京演出時,曾和文化部藝術局負責人聯繫過,藝術局決定邀請《夜奔》參加開幕式演出。於是,正在滄州演出的裴豔玲又連夜趕回北京,在開幕式上抱病演出了《夜奔》(同台演出的還有臨汾蒲劇院的任跟心),再次引起強烈衝擊波,著名戲劇家吳祖光說:“裴豔玲演的《夜奔》,可說是前無古人,後有無來者?還得往後看。”大會評獎時,裴豔玲榮獲為她特設的一個“主演特等獎”!她代表全體獲獎者在頒獎會上講話。

不久,第三屆中國戲劇梅花獎評選揭曉,裴豔玲榮獲第一名!(張惠雲同獲梅花獎)

裴豔玲的演藝事業達到一個高峰。 離京前夕,我曾問她:在京演出一個月,您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她說:“我覺得我像個人了!”

1985年的北京之行,是裴豔玲藝術生命的重要轉捩點,正如她本人後來總結:過去我雖然演了幾十年戲,學誰像誰,但那是模仿。《寶蓮燈》有了一點自己的東西,但還不夠自覺,自從在北京演了《鍾馗》、《夜奔》,我才感到孩子氣沒有了,有了自信心,我還是我,戲,還是那幾出戲,但心理有了變化,在舞臺上的感覺不一樣了,演戲不再死板,拘謹,開始揮灑自如了。

“我覺得我像個人了!”這是裴豔玲的藝術感受之二,我的理解:這個“人”是藝術上。的人,在藝術上能自立自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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