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8

八、第二個春天殘冬與生機

1983年初,劇團體制改革啟動,眾望所歸,裴豔玲承包了河北省梆子劇院一團。

河北省劇協舉辦“裴豔玲專場演出”和“裴豔玲表演藝術研討會”。一個大膽而智慧的決定:排演《鍾馗》

1976年10月,“四人幫”垮臺了,全國人民迎來了第二個春天,文藝界也逐步恢復了正常的秩序。當時傳統戲尚未開禁,但由於《寶蓮燈》影片拍攝在前,舞臺劇《寶蓮燈》先期在河北劇場上演,被禁錮了十二年的觀眾熱情,像火山一樣噴發了,劇場門前,觀者如堵,人如潮湧,人們終於又看到了裴豔玲的舞臺英姿:身手還是那麼矯健,表演更加成熟,是啊,當年演沉香她十二歲,如今二十九歲了。

文藝界萬象更新,熱情似火,但有些現象還讓人納悶,比如“旗手”已鋃鐺入獄,但她那“女不演男”的戒律還在影響著一些人的大腦,劇院排《洪湖赤衛隊》,裴豔玲只能演後部開打的韓英;劇院移植《紅燈照》,讓她演林黑娘,武生變成了武旦,這對自幼不願演女願演男的裴豔玲來說,是不得不為之事。所以,1977至1978年,她主要是練功、訪師、看病。

1979年4月,文化部組織優秀劇團、優秀演員去雲南邊防慰問演出,河北《寶蓮燈》劇組去了。新華社報導時,第一次稱裴豔玲為“表演藝術家”。在崑明,她遇見了京劇藝術家關肅霜,二人一見如故,也就有了同年10月在全國文代會上,二人同台演出《盜仙草》和《夜奔》的事。

文代會歸來,劇院開始排演《紅娘子》,這是劇作家王昌言寫的第一個新編歷史劇。裴豔玲對這位長者非常尊重,這次分配給她的角色是一號人物紅娘子,但裴豔玲擋駕了。自來梆子劇院二十年,裴豔玲是聽話的,讓演什麼就演什麼,為什麼這次有了“不同‘藝’見”呢?裴豔玲回答:“我是學武生、老生的,不是演武旦的,我要恢復本行當!讓我演紅娘子,我只能演到五六成,如果讓我演李信,我可以演到九成至十成”。

“李信是二號人物”。 “只要歸路,演幾號人物也行”。

領導和作者見她說得言真意切,同意了她的要求,在排練中,裴豔玲說到做到,把李信演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備,劇名也因此改為《反杞城》在重要藝術見解上,裴豔玲第一次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事實證明她是正確的。

1980年初,《反杞城》公演,同年夏,裴豔玲開始排《南北合》。《南北合》是河北梆子傳統戲中的重要劇目。寫楊八郎流落北國十幾年,聽說母親佘太君到雁門關,準備與遼邦開戰,八郎思母心切,求碧蓮公主盜令箭去宋營見母,結果引起紛爭,最後,佘太君與蕭太后為了邊境安寧,議和罷兵。這是一個老觀眾都熟悉的故事,為什麼進入八十年代了,裴豔玲還要排這個戲呢?僅僅是因為改編本宣傳了民族團結嗎?我認為裴豔玲在選戲決策上,開始重視藝術發展的思路了,裴豔玲演戲喜歡的三個行當是:花臉、武生、須生,但來梆子劇院以後,排演的都是武生、武旦戲,而且是以武功、身段表演為主,她想擴大自己的表演空間,而《南北合》中楊八郎是須生,且以唱功為主,這是她今後努力的方向。主意萎定了,她在楊八郎的唱腔、念白、身段設計等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並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如在“見母”中的一聲“搭調”,唱得極富河北梆子韻味,又有發展變化,把人物的思想感情酣暢淋漓地表現出來,不僅在演出中,即使在聯歡座談場合也總能博得滿堂掌聲。

1981年2月,《哪吒鬧海》開排,裴豔玲演哪吒,這是她擅長演的娃娃生行當。但她不願輕車熟路,而要對這個角色作全新的處理,這和編劇方辰、劇院領導“全面創新”的意見是一致的,於是請舞蹈、雜技、藝術體操等方面的行家作指導,精心設計,反復排練,終於在舞臺上為觀眾呈現出了一個有很多“絕活”的哪吒藝術形象。1982年5月上旬,《哪吒》即將公演之際,北影廠領導來河北挑選劇目,原來沒有被推薦的這個戲,竟被北影廠看中。6月,就到北京拍電影去了,年底拍完,後發行全國。受到歡迎。

1983年初,拍完《哪吒鬧海》,裴豔玲剛回到石家莊,就趕上文化部發出進行劇團體制改革的號召。八十年代初,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改革開放,揚帆啟航。它不僅帶來經濟的騰飛,而且迅速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審美愛好,古老的戲曲藝術面臨嚴峻的挑戰,前幾年劇場門前的熱潮好像一下子就消退了……就劇團來說。其藝術質量和經營管理方面的問題再一次暴露出來,而在藝術上吃大鍋飯是它的頑症之一,對此,裴豔玲有切膚之痛,和大家一樣,她也渴望改革,裴豔玲的藝術和為人,大家是信任的,於是,眾望所歸,裴豔玲承包了省梆子劇院一團。

第一次當團長,裴豔玲感到責任重大,她和副團長,全團演職員一起,制訂了演出規劃,演出紀律和獎懲辦法,大家人齊心齊,到農村、工礦演出去了。至1984年春,他們的演出場次和經濟收入,創省直院團最高紀錄,全團個人的錢包也比過去豐滿了,大家喜笑顏開。這其間的故事很多,單說去樂陵演出的事。山東樂陵,是裴豔玲少年發跡走紅之地,也是二十六年前為一“義”字放棄月薪800元的夢幻場所,那年她九歲。日月如梭,今年她三十六了,樂陵人像歡迎外出多年的女兒一樣,歡迎裴豔玲的到來,從縣領導到普通百姓,對裴豔玲劇團無不熱情接待,裴豔玲主演的《寶蓮燈》、《哪吒鬧海》、《鬧天宮》等劇目,場場爆滿,陣陣掌聲雷鳴,不但老觀眾,連青少年也加入了看戲的熱潮,他們說:裴豔玲把這幾個少年英雄演活了,其實,裴豔玲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在演出活動中,裴豔玲和大家一起裝箱,卸台,睡地鋪,幫房東打掃院子,和老鄉關係十分融洽,他們沒有想到:這麼有名的藝術家,竟是這樣平易近人,大娘、大嬸們親熱地稱她為“我們的玲子”,裴豔玲就是農民的女兒。

1981年,我已到省劇協工作,在裴豔玲下鄉演出時期,曾派人到冀東農村看望她,回來的人講:農民群眾非常喜歡裴豔玲,但看起來她也很疲勞。

1984年5月23日,時任河北省委副書記的高占祥同志,作了“珍重人民情,振興家鄉戲”的講話,並找裴豔玲談話,鼓勵她為振興河北梆子多做貢獻,裴豔玲深受鼓舞,決心為發展河北戲劇,再找突破口。

裴豔玲的這個想法,得到省劇協的支持。新時期以來,裴豔玲的藝術聲望,有了很大提高,她也有了較多的藝術自主權,但對她的表演藝術,我們還缺乏系統、深入的研究,今後如何進一步發展,也需要大家都來關心。我曾和她商議,能否組織一場她的專場演出,然後再召開一次“裴豔玲表演藝術研討會”,她積極回應。經過一番籌備。於1984年6月25日在石家莊劇場舉辦了“裴豔玲專場演出”,演出劇目:《夜奔》、《南北合·探母》、《寶蓮燈·下山》,這是當年河北劇壇的一件盛事,省會戲劇界、文藝界的專家、朋友,河北省委書記、副書記、省長、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都來觀看演出。裴豔玲的戲大家差不多都看過,但像這樣一晚上把她的代表劇目——摺子戲都看到,以前還沒有這樣演過,因而劇場效果非常熱烈,掌聲如春潮一樣響起。

第二天,在省文聯召開了“裴豔玲表演藝術研討會”,到會專家一致認為:她的表演藝術,已經形成自己的風格。達到國內一流水平,裴豔玲已成為發展祖國戲曲藝術的尖子人才,應給予全方位的重視和支持,著名的河北梆子老藝術家王玉磬,也到會作了熱情肯定和鼓勵的講話。裴豔玲心情激動,對大家的關心、愛護深表感謝,同時也透露出她正在琢磨下一步的排戲計畫。

排什麼?突破口選在哪里?經過慎重考慮,裴豔玲選了《鍾馗》!

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也是一個智慧的決定,說它大膽:一開劇種之先,河北梆子從未演過此戲;二破坤伶之禁,梨園規矩——女演員不演冥界判官角色;三、已三十多年了,在中國劇壇上,僅演《嫁妹》一折,尚無全部《鍾馗》出現,鍾馗入戲,最早見於清人傳奇《天下樂》,惜全篇已佚,後人曾補寫全劇,因涉及迷信,五十年代被禁演,後雖開禁,也未見演全部者。

說它智慧:一、鍾馗故事,民間廣為流傳,過去家家貼門神,其一即鍾馗,如剝去迷信外衣,這個故事蘊含著中國老百姓的最高道德標準和美學理想——生活中只有“真”才是最美的,這個素材,有最廣泛的群眾基礎;二、弘揚一個劇種,有時要衝出這個劇種,過去河北梆子沒有的,正需要我們去創造;三、作為一個藝術家,既要突破前人,也要超越自己,以前女演員不演鍾馗,一是迷信禁忌,二是難演,但裴豔玲具備這個條件,她功底深厚,擅演男角,前面說過,從少兒時代開始,她就特別喜歡演大花臉,五歲上臺救場演秦英,就是武二花行當,所以1982年在北京拍《哪吒》時,當她看到上海崑劇團演《鍾馗嫁妹》時,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並萌生了用河北梆子劇種塑造鍾馗這個藝術形象的想法,每臨大事有靜氣,裴豔玲做事不喜張揚,從北京回來,她開始求賢問友,悄悄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

請方辰同志編劇本;

專程赴京看尚長春先生為沈寶珍排《鍾馗嫁妹》;
觀看崑曲老藝人侯玉山的《鍾馗嫁妹》錄影;
請厲慧良老師說《鍾馗嫁妹》的戲路子;
赴西安向秦腔演員張岩學“噴火”特技,以表現鍾馗驅魔提鬼的神力;

特別是為了表現鍾馗的文才,在《院試》一場,要安排演員當場懸腕揮毫,這對於從未練過字的裴豔玲來說,是個大難題,因她演戲最講認真,不願應付了事,而中國的書法同樣講究功力,需持之以恆地苦練才行,於是,從1983年開始,她請兩位書法家為她講解書法基本要領,並寫了幾幅梅花詩草書懸於屋內,在家裏練,在辦公室裏練。下鄉演出在老鄉屋裏也練,不分盛夏酷暑,不顧夜半冬寒,練了將近兩年,終於練出一幅像樣的梅花詩草書!裴豔玲說:我不可能成為書法家,但我要讓觀眾感覺到我像鍾馗。以後每演至此,觀眾無不報以陣陣熱烈掌聲,她的那幅字,成了很多人追求的墨寶。

裴豔玲排《鍾馗》,力求創新,但創新不是憑空而來,她先紮紮實實地學習前輩和同行演此劇的經驗,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再進行創造。

經過近兩年的準備,《鍾馗》就要開排了,但問題也來了:一年多的承包演出,讓大家體會到了多演出的實惠,演出多,個人收入多,家裏日子就好過,而排新戲要耽誤很長時間演出,不少人對排新戲不感興趣。裴豔玲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改革不能只體現在多演出多抓錢上,怎麼辦?她推心置腹地和大家談:

“我們是很窮,也需要抓錢,但是,不能忘記,我們是搞藝術的,我們的職業,我們的責任是出好戲,為人民提供優秀的精神食糧。如果老演老戲,老戲老演,倒是省心省力,但有一天,觀眾會拒絕我們的。再說,就我們自身來說,那樣下去,我們的河北梆子還怎樣振興?我們的劇團還有什麼生機與希望?”

1984年9月,《鍾馗》開排了,排練場上摸爬滾打,地板上流下了很多人的汗水,但外面世界的影響依然存在,有時排練場上只剩兩個人:一是裴豔玲。二是導演朱廣淵……

1985年5月底,《鍾馗》排練基本結束,進行了一次連排(因戲裝還未做好),我們看了,感覺很好,除對劇本的個別處理有不同意見外,對裴豔玲的表演、唱念和她對人物的深刻理解與把握,大家一致認為:是裴豔玲表演藝術的一次飛躍!

座談會後,我對裴豔玲談到:文化部正籌備“全國戲曲觀摩演出”,組織了一批戲劇專家到全國各地選戲,明天在山西省臨汾。由於河北推薦的戲可能落選,省劇協想組織幾個人去那裏觀摩,看看人家的戲是怎麼搞的,裴豔玲馬上問:“我能不能去?”我說非常歡迎,就是擔心您連續排戲幾個月了。沒有休息一天,太疲勞了……裴豔玲說:“沒有關係,看人家的好戲,對我來說,可能是最好的休息了。”由於火車一小時後開,我們約定火車站會齊。

一小時後,裴豔玲匆匆趕到火車站,由於時間緊,她只換了一件便裝。上了火車,已深夜十二點多,因為是過往車,硬臥票已售完,大家只好找硬座,但裴豔玲怎麼辦?她說和大家一樣。可她已經幾個月沒有好好休息了,我找同行的梆子劇院的同志商量,能否為她買軟臥,他們說不好辦:一是劇院經費緊;二因劇團承包後經費包乾,此類開支不能報銷。這次排《鍾馗》,還是裴豔玲簽字畫押,向煉油廠借了六萬元……一個為河北做出重大貢獻的藝術家,待遇如此之低,說出來讓人黯然神傷!我們商議後決定:由劇協想辦法解決。當裴豔玲坐進軟臥車廂時我問她:借的六萬元怎麼還?她說:

“反正這次我豁出去了!”

一分鐘後,她便睡著了。

車到臨汾,已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當地文化局熱情接待,晚上看了任跟心、郭澤民、崔彩彩幾個摺子戲,任、郭二人是中國戲劇首屆梅花獎獲得者,他們的戲搞得很精緻,值得認真借鑒。我問裴豔玲印象如何?她說不虛此行,山西有這樣的演員,應該得梅花獎,我問:咱們河北呢?她笑笑:咱們努力吧。第二天,東道主組織北京專家和我們參觀洪洞縣大槐樹縣蘇三監獄和廣勝寺水神廟。在水神廟那間不大的殿堂南牆上,我們見到了那幅舉世聞名的壁畫:“堯都見愛大行散樂忠都秀在此作場”,意思是著名的太行山地區雜劇藝人忠都秀在這裏演出,畫面居中者眉清目忠都秀,只見她女扮男裝,著貴官服,面容姣好,用清目秀,這位當年深受觀眾喜愛的女藝人,也給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出了廟門站在山頭平臺上,裴豔玲面向北方閉目合掌,默默無語,她是向那位七百年前的女同行致敬,還是祈求通過自己的努力也取得成功呢?我想,可能兩者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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