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5

五、京劇之鄉,九歲挑梁

“為了給人類帶來安慰與光榮的最美、最高尚的藝術,再多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法國) 羅曼·羅蘭

1957年初,由恩師李崇帥聯繫,裴元、裴豔玲父女來到山東樂陵縣京劇團搭班。 樂陵,是山東省北部一個較大的縣(現已改市)。臨近渤海,與滄州鹽山縣相鄰。當地百姓喜愛京劇,是山東省諸多“京劇之鄉”中的一個,京劇團在此有群眾基礎。但一個劇團能演的劇目常常就那麼十幾個,二十幾個。為了滿足觀眾的需求,劇團就得定期更新能挑大樑的主演。在與李崇帥簽約時,劇團團長有些猶豫。因為李崇帥和他帶的另一個徒弟月定金200元;而裴家父女,李崇帥堅持要月定金400元!一個九歲的女孩子,有如此重要的分量嗎?但因為劇團急需一個挑梁主演,就先試試吧。

打炮戲是《四傑村》,短打武生戲。按慣例要由新來的主演給大家說戲路子。但熟悉此劇的老師李崇帥不說,裴元也不說,而是讓裴豔玲說。只見九歲的裴豔玲往那兒一站:說場面,定臺詞,念鑼鼓經,講戲裝,和刀槍把子……真個是頭頭是道,句句在行。一下子把大家鎮住了。戲一開場,裴豔玲更是神采飛揚,把臺上的演員,台下的觀眾都帶動起來。掌聲,叫好聲。此起彼伏。一場戲下來,無論在劇團內還是觀眾中,大家都說樂陵京劇團來了個好主演。

好主演能帶來好效益。一個半月的演出收入足夠全團半年的開支。這是該團很久沒見到的興旺局面啊。觀眾傳名,劇團人高興,樂陵京劇團的聲望、戲價,同時漲起來。團長更是笑顏逐開,主動提出為裴豔玲長戲份子(工資)——每月800元。那時的800元非同小可,是六個縣委書記的月工資總和。

雖然樂陵京劇團對裴氏父女如此重視,高薪禮遇,但父女倆卻要離開了。 原因有二:一、裴元看到了女兒的遠大前程,計畫到天津發展;二、樂陵京劇團要辭退李崇帥和他的徒弟。這也是無情的價值法則:李崇帥對裴豔玲的藝術成長,起過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對樂陵京劇團就不那麼重要了。裴家怎麼辦?江湖中義字當先,裴元又是條漢子,不能看著辭退女兒的恩師而自己掙高薪。所以,樂陵京劇團雖再三挽留,但裴家父女和李崇帥師徒,還是離開了山東。

1957年秋天,原打算去天津。但經人介紹,先到石家莊地區柬鹿縣(現改為辛集市)京劇團演三個月。 不,趕上了反右派運動。

像山東樂陵一樣,裴豔玲來到束鹿,為束鹿京劇團帶來觀眾看戲的熱潮和票房的高收入,劇團人自然喜不自勝。但裴元的個性和三個月演完就要走人的合同,又使劇團領導犯愁。這麼好的主演走了,經濟效益馬上就會掉下來。怎麼辦?反右派運動幫了劇團領導的忙——批裴元!只要堅持批裴元,他就不能在運動中隨便走人。

於是,小會批,大會鬥:“裴元的言行是資產階級名利思想的大暴露!裴元把女兒當成搖錢樹,是和社會主義唱對臺戲……”等等。

三十年後。裴豔玲談起此事,緩緩地說:“那年我才十歲,很多事還不瞭解。就知道每天散了戲。劇團就開會。開會幹什麼?批判我父親……他們怕影響我的情緒,不好好演戲,開會就不讓我參加。但我知道,我父親心裏很委屈。這已不是舊戲班,可以和班主幹架。這是政府領導的運動,即使脾氣倔強的藝人,也不敢抗拒運動……沒有別人在場的時候,他常常歎氣。一個敢說敢做的漢子,也不多說話了。我問他,他也不說。只說:讓我下了舞臺不准多說話,不准和外人接觸!所以,我除了演出,就是練功,不敢問別的事……但別人的事我可以不問.對相依為命的父親,我能不管不問嗎?可我又實在管不了。我只有按我父親說的,散了戲,父親在裏面挨批鬥,我在外面練功。而父親被批鬥,主要是因為我演戲好,受觀眾歡迎,劇團怕我們走……這個道理怎麼說呢?我說不清楚,也想不明白。時間久了,我就養成了一怕開會,二怕和外人說話的習慣。”

面對不平,學會忍受痛苦,在痛苦中忍受孤獨。這是十歲的裴豔玲為適應環境學到的人生第一課。我也明白了:為什麼1960年初次見裴豔玲,她是那樣沈默寡言。

什麼是社會和人生?什麼是藝術?法國大藝術家羅丹回答:“藝術是人類最崇高的使命,因為藝術是要鍛煉人自己瞭解世界並使別人也瞭解世界。”羅曼·羅蘭則說:“為了給人類帶來安慰與光榮的最美、最高尚的藝術,再多痛苦都是值得的。”

當年的裴豔玲還不瞭解這些外國的藝術大師,但她熟悉自己的父親,相信自己的父親。而對困境,裴豔玲只有照父親說的做:直面痛苦,忍受孤獨,沈默是金。

感謝河北省委、政府。為了發展河北的戲劇事業,決定從全省抽調尖子人才,成立河北梆子青年躍進劇團。省文化局派出幹部到各地尋找、發現人才……裴豔玲被發現了!

儘管1958年6月,省文化局幹部就和裴氏父女進行了聯繫,並於11月下了調令。但由於束鹿團內個別領導的阻撓,劇團就是不放人。無奈之下,裴氏父女丟下戲箱、行李和戶口,辭職回家了……直到1959年底,躍進劇團才把裴豔玲父女接到了天津。

兩年來,一面賣力演戲,一面接受批判的痛苦生活結束了。裴豔玲帶著孩子般的喜悅、興奮和好奇的心情,來到了當時中國的第三大城市——天津,走進了河北省位居第一的國營劇團,開始了她演劇生涯的新局面。不管今後還會遇到什麼樣的磨難和挫折,但她在更大的天地中不會再默默無聞了。雛鷹展翅,面前出現了藍天……

往事如煙,悲喜交錯。有些則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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