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4

四、天生我才,五歲登臺 “愛你,以昔日的劇痛和童年的忠誠,愛你,以眼淚、笑聲和全部的生命。” (英國) 伊莉莎白·勃朗寧

前面說過,付家佐雖是個農村,但卻有濃濃的戲劇氣氛。村中習武的、練雜技的,學跟頭演武戲的,比比皆是。除裴信的父母外,她的遠親近鄰,伯伯、叔叔們,很多都能粉墨登臺。四歲的小裴信整天追隨著大人,看他們練功、排戲、吊嗓子。不久,人們就發現:這孩子特靈。大段的唱腔、臺詞,她能倒背如流,身段、場而、鑼鼓經……也說得頭頭是道。對武戲更是情有獨鍾,跑虎跳,砸踺子,串小翻,擰鏇子,幾乎是無師自通。自從隨父母一起外出演戲,更是白天黑夜,滾在舞臺上,泡在劇場裏。不久,一件奇事發生了。

1952年秋,裴元、袁喜珍隨劇團在鹽山縣紅山村(也屬滄州管,離渤海更近)演出。那天的戲碼是《金水橋》,臨開演時演秦英的演員突然患急病,不能上場了,換戲已來不及。大家正在焦急想辦法時,小裴信鑽進大人圈裏,仰頭說:

“我能演秦英!” 眾人驚訝:“你能演秦英?” 小裴信堅定地說:“能!”

眾人面面相覷,相信的幾乎沒有。但有人想起了這孩子平時“特靈”,不妨先試試:喊來琴師先拉一段。裴信張嘴就唱,合音入調,字正腔熟。

“行,就讓她上吧!”因為再也沒有能演這個角色的演員了,大家一陣手忙腳亂:勾臉、勒網子、對戲詞、試戲裝……屏公主(秦英之母)的袁喜珍,一邊張羅著,一邊為女兒擔心。

前臺已開戲,該小裴信上場了:叫板、亮相,觀眾就是一聲碰頭“好”!哪見過這麼小的秦英啊?後排觀眾只有站起來,才能看清臺上這個小不點兒。只見這個小演員,舉手投足,有規有矩;念白行腔,有板有眼。袁喜珍放心了。心中的高興體現在舞臺上,傳達給了女兒。女兒的表演更加興奮激揚,從容自如,戲越演越順,整場戲掌聲不斷,觀眾沸騰了!從此,秦英這個角色非小裴信莫屬。

這次突發事件,增強了小裴信學演戲的信心和決心。她向父親正式提出學唱戲的要求,不料遭到父親的堅決反對。

二十多年演戲的風雨坎坷,使裴元對梨園行愛恨交加。他對袁喜珍說:“我們這輩子幹了這行,吃苦受罪,沒辦法啦。但不能讓孩子再吃這份苦,受這份罪。”新中國成立後,一切欣欣向榮,他想讓女兒走另外一條路。他對女兒說:“讓你演秦英,那是救場如救火,可以。但真要學唱戲不行。再過一年,送你上學去!”

小裴信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嚴肅、嚴厲,有點被嚇著了。但學演戲的決心卻沒有絲毫減弱。不讓公開學,她就偷著學;不讓明著練功,她就暗中練。一次,讓父親瞧見了,一個巴掌就扇過來,接著是一頓斥駡。但這擋不住女兒對戲劇這方天地的癡心和渴求。用後來裴豔玲的話說:“這或許是天意!父親的打罵一點兒也沒有動搖我學戲的決心,反而越禁越有癮,越打越想學……”父親也奇怪了:五歲的孩子。咋性子這麼強。在劇團人與好友的勸說下,裴元同意讓女兒先試試。

一天,把女兒叫到跟前,說:“孩子,你還小,不明白。唱戲這一行,可是苦行當啊!挨打受氣不說,唱不紅,成不了角兒,還不如回家種地去。你要學唱戲,就得學成個‘角兒’,能站到舞臺當中去!”


在劇團裏泡大的孩子,知道什麼是“角兒”,也知道“角兒”在劇團裏的位置和氣派。她學戲不就是要當“角兒”嗎?所以,小裴信想也沒想,就說:“我要當‘角兒’!”

裴元說:“說,容易。要做起來,可難啦……你有這個吃大苦的志氣嗎?” “有!”見父親鬆口,小裴信高興了,就挺起胸膛,朗朗回答:“學不好,死不休!”

在冀東梨園界,好多人知道:裴元是個爭強好勝要面子的人。在演出中為了不輸給對方,連命都敢拼出去……“學不好,死不休!”是他常說的一句話。不想這時候由女兒說出來,這也感動了父親。

“學不好,死不休!”這是五歲的孩子對父親的承諾。直到五十歲,裴豔玲對當時的情景還記得很清楚。她說:“當時沒有別的想法,就是要學戲。以後練功挨打;演出受班主欺壓;‘文革’時被批鬥;成名後遭同行誤解……在心裏也恨過,哭過,但對學演戲沒有後悔過。冥冥之中,我總覺得舞臺是我惟一的歸宿。我的眼淚,我的歡樂,我的痛苦,我的夢想,以至我的生命,都在這裏。小時候不懂這麼多,就覺除了演戲,我啥也不想於。”

從1953年到1955年春,裴信跟隨父母,主要是練功,學戲。

這樣的日子,倒也過得很快。但裴元懂得:要想讓女兒成才,跟自己學戲不行。梨園行好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藝術再高超的演員,也要為學戲的子女另請師傅(老師)。梅蘭芳、尚小雲等,都是這樣。這不是父母藝術水平問題,也不單是對子女是否溺愛、捨不得責打的問題。還有個時間安排、是否擅長教戲、對子女每一點進步是否客觀公正的問題。總之,另請師傅,這是對子女在演藝界成長有益的事。

經過慎重考慮,裴元為女兒請了保定專區京劇團的李崇帥當老師。李崇帥是個奇才,長相奇,武功好,教學有方。但他最突出的一個特點是對徒弟嚴格。自拜師以後,七歲多的小裴信每天必須淩晨四點多起床,練早功:扳腿、踢腿、下腰,飛腳、掃腿、鏇子……一練三個半小時;上午隨琴師吊嗓子;下午跟李崇帥再練功;把子功,跟頭……等等。晚上如不演出,或散戲以後,再隨著父親學文戲。這樣,等於一天不休息,除了吃飯時間,全是練功,絕對大運動量。如果稍有差錯,挨打不再是父親的巴掌,而是師傅的棍子,刀皮子。當時基層劇團也沒有練功場,練功就在農村的野臺子上或打麥場上。所以,每次練下來,都是一身臭汗一身土。這時候,小裴信想的不是洗澡、換衣服,而是倒頭便睡。才七歲多的孩子,太疲倦了。

三個月後,劇團好多人都說:多機靈的孩子呀,快練成傻子了。其實,那不是呆傻,而是那麼小的孩子已累得連說一句活的力氣也沒有了。一向性格堅強的裴元,看女兒練功,有時也心疼得直流淚。但他懂行規,不能干涉女兒的學藝進程,而是堅定地堅持李崇帥的教學方法。

武林界,講究南拳北腿。李崇帥也認為一個武戲演員必須有一副好腿,必須練出來腿上的硬功夫。所以,他的教練法很特殊。比如擰鏇子,他要求一天加一個。但不是今天15個,明天16個,而是一遍加一個,一次一次地往上加。今天一至一個,一至二個,一至三個……一至十五個;明天再從一至一個,一至二個……一至十五個,一至十六個。這樣,每天都得

走幾百個鏇子。到後來每天上千個,幾千個。這麼大的運動強度,不要說幾歲的孩子,連大人也受不了。不知當年小裴信是怎樣堅持下來的!一雙新練功鞋,穿上幾天,十幾天就磨破了……至於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苦,就不用再提了。後來裴豔玲說:“小時候練功,怎麼能不苦?怎麼會不累?有時候累慘了,真想上吊!心想上吊死了,也許能休息一會……”

她敍述到這裏,我想起了英國女詩人伊莉莎白·勃朗寧的兩句詩:“愛你,以昔日的劇痛和童年的忠誠,愛你,以眼淚、笑聲和全部的生命!”這個“你”,在裴豔玲心目中,就是中國的戲曲藝術。

1991年,裴豔玲已44歲。一次在基層小舞臺演出,竟擰了二十多個鏇子,觀眾掌聲如潮。散戲後我對她說:“你真不簡單。這樣的歲數,男演員也走不了這麼多的鏇子啊!”

她帶著演戲後的興奮,說:“這都是李崇帥老師的功勞!沒有他,我不會有當年練功時的一次九十多個、一百多個鏇子,也不會有《寶蓮燈》時的五十、七十個鏇子。今天舞臺小,到大一點兒的舞臺,我走三十二個……一個演員成名了,往往先講名師的指點。我,總是先講我的開蒙老師李崇帥,還有我的父親。當個演員,請好開蒙老師最重要!”

李崇帥不但教武功,還教了不少戲。兩年中,他教會小裴信老生戲《群英會》、《甘露寺》、《徐策跑城》、《伐東吳》、《唐王賜劍》……武生戲《四傑村》、《柴桑關》、《十八羅漢》;猴戲《水簾洞》、《弼馬溫》、《安天會》。李崇帥教戲,不光教她所扮演的角色,連整個場面調度,鑼鼓經,對手演員的介面等等,全教。這使裴信對整個劇目的瞭解和今後走班唱戲,有很大好處。自然,她全記下了。所以,1955年底,1956年初在河北省靈壽縣京劇團搭班時,八歲的小女孩已是這個劇團的主演了。

當主演就要掛牌,裴元為自己的女兒起了個響亮的藝名,叫裴豔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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