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2

二、少年英才,破土而出 “前呼後擁,威風浩。擺頭踏,名不小……”在《醉花陰》曲牌中。裴豔玲扮演的齊天大聖出場了……

“藝術是辨別善惡的方法之一,也是認識美的方法之一。”

列夫·托爾斯泰《1890年日記》

第一次見到裴豔玲,是1960年春天,在南開大學。

青年躍進劇團的住地離南開大學不遠,演出前由學校接來便宴。因為是1960年,大家吃得很高興。青年躍進劇團的演員,是全省各地選來的尖子,藝術條件很好,但穿戴都很樸素。我負責接待的飯桌上有河北梆子表演藝術家賈桂蘭(藝名小金剛鑽)。賈桂蘭老師人很熱情,談吐大方直爽。宴席間還為大家清唱一段,博得熱烈掌聲。坐在我身旁的一個孩子卻一聲不響。經賈老師介紹,我才知道她叫裴豔玲。

只見她身穿白布中式褂,個子不高,留短髮,中分。面龐清瘦,兩眼有神。初次見面,外人往往認為是個男孩子。

我問:“今年多大啦?” 她答:“十二。” “幾歲學演戲?” “從小。” “你今晚演什麼?” “《安天會》。” “聽說你跟頭翻得很好!” 她笑笑不說話。

再問什麼,基本上都是:笑笑,不說話。給人印象:這孩子太老實,靦腆,不喜交際。 等到晚上演出,印象就大不一樣了。裴豔玲扮的孫悟空一出場,就滿堂有彩。一曲《醉花陰》:

“前呼後擁,威風浩, 擺頭踏,聲名不小。 穿一件,蟒龍袍, 戴一頂,金花帽。 俺可也擺擺搖搖,玉帶圍腰; 且消受,爵厚官高。 ……”

崑曲牌子唱得有滋有味,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已屬不易。再加上身段婀娜多姿,矯健自如。騰上竄下,著著有功夫,且富有靈氣,就更屬難得。

說來也怪,那天晚上演的三出戲,事過幾年,另兩出就記不清劇名了。如今已過四十年,而裴豔玲那晚的一些表演,至今還記憶猶新。

同年5月1日,毛澤東主席在天津看了裴豔玲演的《鬧天宮》(即《安天會》),也大加讚揚,並接見了她。這位共和國的最高領袖親切地和她談話,鼓勵她“好好學習,好好演戲。”這使過去一直跑碼頭。深受基層個別戲班班主欺壓之苦的裴豔玲激動不已。她在心裏起誓:一定聽毛主席的話,苦練本領,大了做一個人民的好演員!

我第二次看裴豔玲演出,在當年5月底,月初。地點:天津市幹部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高檔地方,內有花園、別墅,還有一個可以演大戲的禮堂。接待首長和外國專家的所在,一般不接劇團公演。青年躍進劇團因為是全省重點劇團,而且又排出第一個新編劇目——《寶蓮燈》,因而其首場演出(內部演出)就安排在這裏。

《寶蓮燈》是根據傳統戲《劈山救母》改編的。而《劈山救母》是很多劇種的看家戲。其中重頭戲是二堂舍子和沉香救母。據說改編時遵照領導指示:突出時代精神,舍去二堂舍子,走了舞劇《寶蓮燈》的路子。這讓不少傳統戲觀眾感到遺憾。同時增加歌舞,計畫讓青年躍進劇團出國演出(這個願望直到二十多年後,才由裴豔玲劇團和天津市京劇團實現)。因為是劇團的重點戲,演員陣容安排很好:裴豔玲演沉香,韓淑英演三聖母,田春鳥、周春山演劉彥昌……由張家口青年晉劇團調來的韓淑英,扮相好,基本功紮實。雖然改學河北梆子不久,也唱得聲情並茂。她後來又回張家口了,三聖母由齊花坦扮演。

這個戲,沉香後半場才出場。只聽後臺一聲:“哎嗨!”沉香頭戴孩兒發,身穿改良短打小靠衣,足登打鞋上場。隨著幾句“念,唱”:

“隨師學藝在仙山, 不記寒暑不記年。 練就動地驚天藝。 敢將乾坤掌上翻! …… 壯志淩雲, 寒光起精神振奮。 冷颼颼,白練滾滾,追魄奪魂。”

沉香是短打武生應工。但裴豔玲演的沉香,在導演和指導教師的編排下,考慮到沉香是久居深山的十五歲天真少年,演員的一招一式就有了變化。比如“走邊”中亮相時,用了個“掃腿鏇子單腿轉”。這是裴豔玲觀摩北京戰友文工團男演員練功“跨腿轉”,覺得很美,自己和老師研究後變化出來的。這個技巧過去武生行沒有用過,是裴豔玲的創造。

還有,當沉香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辭別霹靂大仙前往華山救母時,隨著一句“心急似箭華山奔……”只見她在“緊急風”中“虎跳前撲”翻上,繞圓場至中間,擰“鏇子”竟六十多個……一下子把全場震住了。雷鳴般的掌聲陣陣響起,因為武生演員。擰“鏇子”一般走七個,多則十一二個。所以,當裴豔玲擰到十幾個時,掌聲已如春雷。接著她不停地擰,而且越擰越高,越走越漂亮。台下觀眾隨著她的表演在數數: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掌聲、叫好聲。像大海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觀眾狂熱了:看戲幾十年,還沒見過演員在臺上走這麼多“鏇子”呀!起“份”這麼高,落地又輕如羽毛,這功是怎樣練出來的?聽說還是個女孩子……河北戲劇界出人才了!

一場戲演下來,十二歲裴豔玲的光彩照亮了整個舞臺。

事後我常想:一個演員武功好,雖然不很多。但也不少見。看戲時大家稱讚幾句:這演員武功很好!真不容易……過後往往淡忘了。為什麼惟獨裴豔玲的表演,上自國家元首,下至普通百姓,以及文藝界專家,看後一致說好呢?我感覺裴豔玲演戲時,總能啟動你的情感沸點,而又恰到好處地給你遊刃有餘的輕鬆,讓你看得不吃力。第一次看她演《安天會》。覺得這個演員有靈氣。第二次看她演沉香,覺得她心中有美感,這美感來自演員的內心:她喜歡這個人物,也喜歡這個舞臺。她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和愉悅之情都交給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和那燈火輝煌的舞臺。她的表演,即到強烈的激情之處,也不給人以沉重感,而是輕鬆、愉快地交給了這片天地和台下的觀眾。好像在說:你看我多美呀,多高興呀!你們(觀眾)難道不和我一起高興、一起沉浸在美的享受中嗎?這種情緒的傳遞有種超凡脫俗的感覺,似乎脫離了人間煙火,絲毫不傳達:我的生活多麼艱辛,練功多麼艱苦,排戲多麼艱難……她只傳達美!而有些演員往往把自己生活中的另一面,也帶到舞臺上來。讓你感到他(她)真的很艱苦、工作很沉重……一旦發現你沒有充分領略他這一而時,他(她)會更加強化他(她)的表演:聲嘶力竭地喊唱,不留餘地地翻打,直到爭得部分觀眾為他(她)鼓掌方止。

列夫·托爾斯泰對藝術有過多重解釋:“藝術是辨別善惡的方法之一,也是認識美的方法之一。”他在為一位作家小說集寫的《代序》中,論證了從三個層而來判定所有藝術作品的法則。第一是內容;第二是形式;“第三,從藝術家對自己的對抱著何種程度的誠實態度來看,亦即藝術家對自己所描繪的物件,抱著何種程度的信任。我想,在藝術作品的範圍之內,第三點通常是最重要的,它給予藝術作品力量以及強烈的感染力。換句話說,這樣的藝術作品可以讓觀眾、聽眾或讀者,感染到藝術家所體驗的感情。”在《藝術論》第五章中他說:“藝術是推進個人以及全人類生活幸福所不可欠缺的一種人際交流的手段,亦即用同樣的感情連接每個人的一種手段。”

難道我們進劇場,不正是為了現自己的幸福生活和追求美好感情的一種手段嗎? 1960年前後,在連續看了上崑、北崑、四川省川劇院和裴豔玲的表演後,我經常想到的就是列夫·托爾斯泰的這些藝術見解。我想,這可能是欣賞民族戲曲之花和裴豔玲表演藝術的一串鑰匙。

當年的裴豔玲還是個孩子,又沒上過幾天學,可能還不知道這位世界級的文學家對藝術的這些宏論。但她通過自己的身世,以及對戲劇的全身心投入,體驗到了這一點。這就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氣質。

那晚的演出還有個小插曲:省文化局的一位領導進劇場晚了,戲已經演到第二場。於是,在《寶蓮燈》全劇演出結束後,報幕員出來說:應觀眾要求,從頭再演一遍!觀眾報以掌聲。裴豔玲、韓淑英和她們的同事們不辭辛苦。再次登場。我又從頭至尾再看了一遍。散場時已淩晨一點。公共汽車停駛,我步行走回學校。

之後,青年躍進劇團以此劇參加“河北省青少年演員會演”。裴豔玲的表演獲得大會的極高讚譽。

同年七月,《寶蓮燈》劇組赴福建前線演出,途經上海、南京等地進行了公演。次年春天,該團進京向中央首長和首都人民彙報演出。從此,裴豔玲的名字傳遍大江南北。文藝界和觀眾知道了:河北出了個女武生——裴豔玲!


藝術的感染力是強大而深刻的。四十年後,裴豔玲第二次去福建泉州演出,看戲的一位市領導和幾位文藝界人士,還清楚地記得裴豔玲當年在台下穿衣服的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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