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

我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5

十五、一次談話:事業、婚姻和情感


裴豔玲說:“面前有一個水池,還有一片大海,我不願受水池的拘束,就想跑到大海裏去。” “我的藝術是幾輩人形成的,我的思想也是幾代人傳下來的……”


1996年6月。應《世紀之星》主編之邀:趕寫一篇關於裴豔玲的稿子。曾和裴豔玲作了一次較長時間的談話。第一天,我一人去。過了幾天,和周傳家同志一起去。後來,文章登出來了,但我更重視那次談話的記錄。因為那次談的很隨意,海闊天空,想到哪兒說哪兒,因而更具真實性。現把它簡略整理一下,獻給讀者。


問:您對中國戲曲的現狀與未來,有什麼看法?


裴豔玲答:戲曲,發源地在中國,也只有在中國,它才能存在和發展。現在一些劇團一心想出國,打報告把出國說得天花亂墜。其實那就是演出而已,至多擴大些影響。中國戲曲,只能在中國人這裏生根、發展。中國人的故事,中國人的情感和中國人的表演形式,任何國家也不能代替。洋人學演中國戲。就算發展了?能否發展,發展的快慢在人為,在人的能耐。興衰在人為,滅亡是不可能的。像現在一會兒說困難一會兒說振興,要繁榮,投資很可觀,就算振興啦?中國戲曲八百年,有很多朝代,政府不投資,也出了那麼多人才,出現了繁榮局面。關鍵在人才。


著名京劇演員張世麟去世前,連自己的媳婦都認不得了(老年癡呆症吧),但他依然熟悉臺步,熟悉鑼鼓經,知道什麼鑼鼓點走什麼臺步,你說這是不是人才!而現在一些所謂的“藝術家、專家、內行”,我看是偽劣產品,冒牌貨。你供養他、保護他半天,是白管。有些領導不是種花、澆花,而是插花。什麼梅花、牡丹花,都插。你插在那兒,就有生命力啦?就繁榮啦? 過去藝人要吃飯,自然和市場連在一起。李少春、厲慧良、張世麟的月工資各相差二百元。那是藝術價值、市場,自然決定的。解放前某名演員搭馬連良的班,要求和馬連良的包銀一樣。馬說:好吧!倆人出戲碼,你一周,我一周。那位名演員頭三天都是滿座,但第四天就得“倒糞”(重複演前面的戲),第伍天座就少了。馬連良演一周,戲碼每天換,座一直很好。那位名演員主動降包銀,只要馬的三分之二,而且再也不挑班了。這是什麼?這就是市場,市場決定的。現在長工資,有的憑得了什麼獎,你那個獎可靠嗎?再不找領導要指標,批條子,大家心裏能服嗎?天天喊走市場,市場跑哪兒去啦?


藝術要提高水準,領導也要提高水準。不能只體現在人事圈越劃越大上,一劃一大片。哄慣了,抱慣了,怎能投入市場?有人說:現在,有的官越做越聰明,造成那裏的事業越來越滑坡。 對一些事情,感到無能為力:辦事不由東,徒勞也無功。


歷朝歷代王朝,都比不上共產黨。沒有比共產黨更重視文藝的了。但有時候,錢花的不是地方,不如意……比如“跑獎”,政府出錢組織人跑獎,說明你自己就不相信你的作品是好的,要靠“跑”。“政府”跑政府的獎,以前哪聽過這事。


問:你對自己的藝術發展,有什麼想法和做法


裴答:我喜歡多變。今天喜歡這,明天喜歡那。過一段時間,就想轉向。以前演《哪吒》,是個起步。八五年排《鍾馗》,是個大轉折。當然,變,也要有根據,有規律,要善變。要考慮劇種特點,個人特徵.社會環境和觀眾。比如河北梆子,與崑曲、京劇接近,它們的劇目、曲調根基厚,就有鬧頭。我完全靠一個劇種不行,原來學過京劇、演過京劇,後來唱梆子,一唱三十七年。現在準備跨腳一將,再唱京劇。但也不能把自己拴在京劇上,還要唱崑曲,唱梆子。


至於劇目,以文戲為主,武戲為輔。根據本人情況,酌情而定。我演京劇,不可能完全像京劇。我要考慮觀眾,讓觀眾喜歡我,接受我,要有時代氣息。我尊敬的一些老師,就缺乏時代氣息。所以,自己要動腦子,發展還要考慮自己的條件。 我不是流派演員。京劇門派很多,要選擇。武戲短打,我學李蘭亭,但不能照搬。小時候我學過麒派,今天還行嗎?現在,唱腔我選余派(余叔岩),但將來還會有變化的。 在中國發展,我有很多想法。我所以不去美國、臺灣,就圖這個!戲曲只有在中國才能發展。我的一些想法,上年紀的人可能理解,同年紀的人可能不理解(一些年輕人可能會說:去外國多好呀……)。


發展河北梆子,這個時期我起了一定作用。過去梆子以旦角、老生為主,躍進劇團成立了,武戲有了發展,香港說我“帶藝投梆”。


現在我想演京劇,還有一層考慮:河北梆子唱腔,前輩藝人做了很大努力,有很大貢獻。但以我現在的年齡和音樂基礎,在這方面我不可能有大的突破了。那怎麼辦?面前有一個水池,還有一片大海。我不願受水池的拘束,就想跳到大海裏去。事實上這些年我完全唱梆子,也不會這麼紅。目前河北有些人不理解,但我不會放棄河北梆子的。(談話第二年,裴豔玲由省梆子劇院轉到京劇院,掛牌為河北省京劇院裴豔玲劇團)藝術上沒有一勞永逸,每天都有變幻、創造,就要隨著時代、需求而變化。但要做到隨心所欲,很難。很難,也得變。


問:您對自己的演藝風格,怎樣估價?

裴答:我就是我,以多善變,從繁到簡。行當上不局限于武生和老生。藝術上尊重傳統,但不受門派束縛。掌握時代氣息,大膽地創造自己的東西。車只要往前開,總有前一站。 有人問我:為什麼不稱裴派?我認為:可以創建裴派,但為時還早。唐韻笙比麒派還講究,但未成大氣候。東北怎能和上海比,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這些年我演的劇目:〈夜奔〉最好,可打99分。《鍾馗》次之,從85年到現在還在改。往下數是:《武松》、《翠屏山》、《哪吒》、《陸文龍》。再往下,有的只成功了一半,有的完全失敗,如:《辛棄疾》、《貓與鼠》等。所以,我不能走上海《曹操與楊修》、浙江小百花的路子。我只能走裴豔玲自己的路子。

我喜歡多變,但有原則。我追求:戲曲就是戲曲,話劇就是話劇。互相可以借鑒,融化吸收,但不可取代。所以,我不請話劇導演來排戲。戲曲演員有時候就是自個兒演戲的導演。像李少春排《紅燈記》、《白毛女》。我們排《鍾馗》,開始用雲女,一大隊雲女出來舞蹈。有些人也說好看,但我們後來堅決取掉了。戲曲要靠這些吸引人,是戲曲演員本能的倒退,會引導戲曲滅亡。


問:你對家庭、婚姻、情感的看法?

裴答:父親對我,我對父親,有家庭的感覺。父親對我影響很大,他不僅教我學藝,還教我怎樣做人。比如對人要坦誠,不說假活。爆管為此父親和我受了很多苦,但我不後悔。後來結婚了,生了孩子。但說起家庭,我還是想念我父親的家。我最傷心的一件事,就是1995年我父親病故。

去年,和郭老師結婚了。這是社會“輿論”造成的。1990年離婚後,沒打算再結婚,要那個形式幹什麼!但有人總有話說,說郭老師如何如何。就說他“壞”吧,那還不是當時環境造成的。這次結婚前,我曾和“小師母”談過:“兩個方案。一、你還和郭老師過,缺錢我給,我管到底;二、你不願和郭老師過了。就讓他搬到我那兒去!”“小師母”比我還小8歲,她說:“我管他(指郭)吃,管他穿,但他一天和我沒有一句話。一到你(指裴)那裏,他一天說到晚。還是你們倆合適。讓他搬到你那兒去吧!有空了,我去看看你們。”就這樣,我和郭老師結婚了。(那位“小師母”活得也很大氣。1999年深秋,我們去裴豔玲家談工作。那位“小師母”帶著水產海鮮來看裴豔玲和郭景春,大家一起吃飯聊天,剛剛離去)

結婚,我可以找名人。倆人朝那兒一站,都是廣場型的人物。那叫“錦上添花”。郭老師是什麼人呢?有人說他“老沒正經”,甚至“壞蛋一個”。我不這樣看,我們就結婚了。是不是“雪中送炭”?也不能這麼說。結婚時,郭老師對我說:“家庭開支,用倆人的工資。AA制。至於你給我買東西,買衣服,那是情意,要分開算。”

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不做狀,這樣才能輕鬆。年齡、地位、名聲……我不考慮這些。郭老師比我大二十多歲,那有什麼?如父、如兄、如師,這感覺也很好。我的思想與同年齡的人不同,與同檔次的文化人在一起也很拘謹。和郭老師在一起,相處很輕鬆。我們看中的都是事業,叫“一個中心”吧!在事業上,郭老師對我的幫助,是可以操作的。人們不是常說“恩愛夫妻”嗎?有恩才有愛,沒有大恩哪有大愛。所以,我的婚姻觀:第一、報恩;第二、事業;第三、感情。

有人說:我的感情生活是簡單的,這話不對。一個在舞臺上能創造很多情感豐富、性格複雜人物的演員,她的感情生活不可能是簡單的,應該是豐富多彩的。受環境影響,有些話以後再說,可能會方便些。

生活上我有些不識好歹,好也罷,壞也罷,我不在意。對人好像也一不知報答,二不知報復。我的心不在這方面。在家裏願意幹體力活,不惜力。打水,洗衣服,搶著幹,讓家裏人看電視,做飯則不行。至於別的,沒什麼個人愛好。有時候也感到一輩子很冤枉。

生活中我重視隨意,不化妝,不施粉黛,不賣派。夏天,T恤,短褲;冬天,運動裝,牛仔褲。這個很適合。是不是佛洛德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花園,一片自己開墾出來的田園? 我惟一計較的地方是舞臺,我就喜歡這個地方。過去年輕氣盛,不知道怕,現在越來越小心了。對自己、對周圍,越來越刻薄。舞臺,是個神聖的地方。一想到它,就小心翼翼,不敢有一點差錯。為此,可能得罪了不少人。1985年演《鍾馗》到現在,五個小鬼換了好幾茬,有人說我無情義。可是不換行嗎?對得起觀眾嗎?劇團變動了好幾次,每次都有人事調整。可是不調整行嗎?我認為:辦劇團始終是改革問題。你光說不改,我改!就是在劇團體制上,我也是改革派!

有時候有孤獨感。真正認識的人越來越少了。


在另一次談話中,我問:你認為對一個演員來說,什麼是最重要的?

裴很堅定地回答:人品、思想、藝德。人品的高低,能決定你藝術的高低和品位。我最不願聽的一句活是:“裴豔玲藝術上沒的說……”好像我在人品上、思想上就有的說了”!

你們寫我藝術成功,不如寫我思想成功。沒有思想上的成功,不可能有我藝術上的成功。其實我的藝術“有的說”,不像有人說得那麼完美。藝術憑感覺,各人有各人的感覺……

對人、對藝、對事,要以誠相待,以身相許,不能來一點兒假的。決不能想:走捷徑可以成功。我的藝術是幾輩人形成的,我的思想也是幾代人傳下來的,叫東方傳統美德吧。每出一次國,就加深一次我對事業的熱愛、依戀和全身心的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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