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0

十、日常生活——敬業如神,惜時如金

練功,排戲,演出。是她生命的全部。 面對觀眾的厚愛,性格堅強的她淚如雨下……
"舞臺不可欺,觀眾不可欺!"是她人生的睢一信條。

裴豔玲是個名人,人們看到的是:舞臺上的光彩奪目,社交場合的儀態嫻雅,其他就有些神秘了,因為在台下她不善交際。

裴豔玲在日常生活中是個什麼樣子?一個字:忙!忙到什麼程度?忙到顧不上應有的生活和日常的禮儀,因而常常被人誤解,她自己還不知道。

1990年9月,她率團參加亞運會藝術演出結束時正趕上亞運會開幕式,主辦單位邀清她去主會場觀看盛況,這是當時全國很多人渴望得到而得不到的機會!但裴豔玲辭謝了,因為劇團已安排去廊坊等地演出。當她離開北京時,大街上已戒嚴,裴豔玲手提箱子步行到地鐵站,再轉赴火車站,此時,盛大開幕式的鼓聲、音樂聲已響起來,她感歎:多想留下來看看這舉世矚目的盛會呀……但她的天職是演戲,廊坊的農民正等著看她演出呢!

1991年春節前,裴豔玲連連趕場,參加中央電視臺,省、市電視臺春節錄影,錄影結束那天,新任省委領導要接見參加錄影的著名演員,這在大家,又是個難得的機會,可裴豔玲告假。告假幹麼?回劇團排戲。

裴豔玲社會職務多……對此,裴豔玲說:一些社會活動應該參加,但我是個演員,我的任務就是為群眾多排戲,排好戲,多演戲,什麼時候我也不敢忽視這一點,並以此報答人民、黨和政府對我的重視和期望。1994年7月,她在河北省首屆名演員讀書班上對大家說:一個演員要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舞臺上、排練場上和學習文化上,如果把時間浪費在拉關係、走領導門子上,那她 (他)就不會有大的出息……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這樣做,有時可能引起誤解,也可能做得過了一些。如有一次,一位剛上任的新廳長在劇團走廊裏遇見裴豔玲,想和她談談,裴竟說:有什麼事就在這裏談吧,排練場我還有事呢!當時弄得這位領導有點尷尬。

練功,排戲,演出,是裴豔玲生命的全部。

1991年春節前後,為了研究工作,我曾三次去見裴豔玲,三次所見所聞,讓我看到了裴豔玲的日常生活,略記如下:

第一次,臘月二十五日。 臘月後半月,習慣上是劇團的休假期,大家忙了一年,跋山涉水為觀眾演出,這時候該休息幾天了:與家人團聚,辦辦年貨,同時調養身體,準備迎接春節後最繁忙的演出季節。但當我趕到裴豔玲所在劇團的駐地時,一股熱浪卻迎面撲來,他們正在彩排新編的《武松血濺鴛鴦樓》。排演場上,一個個生龍活虎,熱浪滾滾,因裴豔玲已化好妝準備上場,我就和劇團副團長談了起來。

我問:“過幾天就是春節了,這出戲你們已經選場錄影,怎麼現在還彩排呢?” 副團長說:“這是第三次彩排,為的是保證質量。《武松》是我們第四次去香港演出的一個新劇目,裴豔玲說了,一個劇團連續四次去香港演出,這不容易,千萬不能砸牌子,一定要把我們最好的水平拿出來!大家也都愛惜劇團的聲譽,一致同意犧牲幾天休假多排幾遍戲。”

裴豔玲是個創記錄的人,從1985年開始,她連續獲得幾項全國戲劇大獎,並把河北梆子藝術首次帶到歐洲的丹麥、瑞典、希臘、法國、義大利,亞洲的日本、新加坡,南美洲的巴西(電影《人鬼情》),兩次去臺灣,多次到香港……

如今,她又創下了另一項記錄:在戲劇不景氣的時候,不少劇團開舞廳,辦商店,忙生意,而她率領的河北省梆子劇院一團,除堅持演出外,從1986年至1994年還排出了《辛棄疾》、《陸文龍》、《美狄亞》、《貓與鼠》、《火燒連營》、《武松》、《蘭陵王》、《翠屏山》、《探莊》、《俄底浦斯王》等十幾出戲,其中有新編歷史劇、荒誕戲、改編的傳統戲,還有兩個文化背景迥然不同的古希臘悲劇,在有些戲中,她連趕兩個、四個角色,這在全國省直以上劇院團中,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有人說:這兒年裴豔玲的舞臺創作熱情,像長江大河一樣,波濤相連,這樣,她怎麼會不忙!

排演場上裴豔玲扮演的武松出場了,只見她:項帶重枷,身披鎖鏈,雖然英雄落難,但眉宇間仍進射出一股剛烈無畏的凜然正氣,隨著劇情的進展主人公同情弱小、怒視豪強,醉打蔣門神,血濺鴛鴦樓……酣暢淋漓,躍然臺上,和前輩藝術家扮演的武松棚比,有繼承,有創造,一個有裴豔玲特點的新的武松形象誕生了。

觀看裴豔玲排演,我為她的精彩表演而讚歎,更為她的敬業精神所感動,我忽然明白了:裴豔玲為什麼放棄觀看亞運盛會、領導接見等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機會,而走向舞臺,走向排練場,這不是個性特別,而是對事業的高度責任心——敬業如神,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鬆懈! 彩排結束了,裴豔玲顧不上卸妝休息,和我談起了工作,但看到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她滿帶油彩的臉上流下來,又看到她的老師郭景存為她拿來大衣站在一旁,盼著她能休息一會兒!我為之感動。

我告退了,約好春節後再談。 第二次,正月初六。 春節後上班第二天,我再去劇團,劇團的人告訴我:裴豔玲練功去了。為了藝術,她沒有節假日,即使大年三十、初一,也照練不誤,直到午後一點鐘,她和女兒才回家吃飯,飯是母親做的。當時裴豔玲家有五口人;父、母、她,兩個女兒,大女兒小玲隨她學藝,父母和小女兒是1990年才從農村接來的。

日常生活中的裴豔玲和舞臺上的風采截然不同,她中等身材,一頭短髮,上穿白色羽絨服,下著灰色牛仔褲,足登旅遊鞋,清秀的面龐流露出一付嫺靜、淡雅的文氣,說話委婉、沉穩,再也看不出舞臺上那股剛烈的英雄氣概了。據說在國外演出時,那些少見多怪的黃頭髮、藍眼睛怎麼也不相信她是個女人,說她比男人還像男人!我想是他們沒見過舞臺下的裴豔玲。

飯桌上:一盤炸魚,兩盤素菜。三碗米飯,母女三人卻吃得津津有味,我沒有想到:一個國內外聞名的藝術家的春節飯菜竟是這樣簡單!因為即使是普通人家,春節期間也要有四菜一湯呀,裴豔玲笑著說:“對我來說,生活有了很大提高。這是父母來了,對我的照顧。過去下了班,常常沒時間做飯,就去街上買來麵包或方便而吃,我捨不得在吃上花太多的時間。這幾年我在香港交了些朋友。她們很有錢,但也很忙,她們可以一年花幾萬港幣,數次來大陸看我演戲,但在家吃飯也常常是麵包就香腸,炒米飯已是很不錯的一餐了,這一點我向她們學——惜時如金。”

我找她主要是研究省劇協想辦青年演員講習班的事,她說:“現在的青年演員,條件多好呀!長相,扮相,嗓子,都好,文化也學了,基本功也不錯,可就是一上舞臺,缺乏光彩,在觀眾中缺乏吸引力,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她想了想,說:“這是不是和現在的生活方式有關呢?生活好了,吃穿講究了,精力分散了,就把幹事業的艱苦性也沖淡了呢?現在黨中央號召弘揚民族優秀文化,大家得從具體做起。我們戲劇家協會人少錢少,但幹事業的精神不能少。由咱們劇協辦優秀青年演員講習班的想法很好,經費少,大家想辦法,請專家講課,不光講藝術,還要講思想,講學藝的艱難,不然怎麼攀登藝術高峰。時間安排好,我也上講臺。”(後來在首屆河北省名演員讀書班上,裴豔玲以自己的經歷和體驗,作了“小蘿蔔頭也成了一帝”的講話,很受青年演員歡迎)。

因為下午她還要去工廠俱樂部準備春節期間的演出,我們的談話暫時打住。

第三,正月十六,在東龐煤礦。 劇團結束了在省會的演出,正月十六趕赴邢臺東龐煤礦,劇團打來電話,我隨車前往。 路上我問:“再過十幾天你們就要去香港演出了。現在正是行前準備時間,為什麼這時候還安排下礦演出呢?”

副團長回答:“裴豔玲是東龐煤礦的榮譽礦工,深受全礦兩萬多名礦工、家屬的喜愛,以前常去礦上演出,近兩年因劇團任務多,出訪多,沒來這裏演,豔玲總覺得過意不去。這次赴港前雖然事情很多,我們還是決定春節期間‘走親戚’來東龐,請礦工先審查一下我們的赴港演出劇目。”

車到東龐,礦工熱情接待,辦公大樓和職工宿舍樓前貼了很多“熱烈歡迎表演藝術家裴豔玲率團來我礦演出”的標語,一條街道兩旁掛滿了無數彩燈,如同一條五色長龍,烘托著歡樂、熱鬧的節日氣氛。裴豔玲一到這裏,好像變了一個人,像一個天真、活潑的孩子,無拘無束,不時說一些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演出前,礦上還專門舉行了歡迎劇團的座談會。在會上,當礦長介紹到東龐煤礦以出色的工作榮獲國家二級企業,並創造條件爭取晉升一級企業時,裴豔玲霍地站起來,莊重地向劇團副團長說:

“我以榮譽礦工的名義,請求劇團領導批准我為煤礦職工慰問演出一場!” 一語落地,引來礦務局、礦領導滿堂掌聲,劇團的同志也都笑了。

坐在我身邊的礦工會主席對我說:“裴豔玲真了不起!不光藝術好,人也好,她這麼知名的藝術家和我們礦的幹部職工親如一家,每年我們去她家好幾次,她都熱情接待,比自家的親戚還要熱情。”我忽然想起有人說裴豔玲“難接近”……看起來,這其中有誤解,也有愛好志趣的差異。

晚上演出,礦工湧向俱樂部禮:堂,不少家在邢臺的幹部、家屬也驅車二十裏來礦上看戲。演出時,裴豔玲和全體演員的精彩表演博得礦工們的熱烈掌聲。

演出結束卸完妝,已深夜十二點,裴豔玲的住室傳出歡聲笑語,十幾位劇團同志和兩位專程從香港趕來看戲的女士,擠在那裏議論當晚的演出,由於演出太勞累,裴豔玲趴在床上,請樂隊的小陳幫她按摩以恢復體力。

她問我:“你看今晚的演出怎麼樣?”

我說:“格外精彩!雖說這裏舞臺小,但您演武松時,比在城市大舞臺還多擰了好幾個鏇子呢!”

裴豔玲高興地說:“那是自然了,來到這裏,沒有了在省會的那些雜事,心情愉快、專一,精氣神就來了。我這個榮譽礦工回娘家,再吃兩天礦工飯.後天演《寶蓮燈》,鏇子我可以走三十二個!”

說著她坐了起來,歉意地說:“你來了三次,一直沒有機會詳談,我一天下來,只有散了戲興奮得睡不著,才是談話的好時間。”

我們繼續正月初六的談話。 她說:這幾年我們排的這幾出戲,我知道還達不到比較高的水平,但我們不能因為出不了精品就不排戲,只演老祖宗的那些戲,戲劇擺脫困境,關鍵是要出力,有多大力出多大力。不要惜力!前兩次到香港演出,你猜那裏怎麼評價:一流的表演,末流的舞臺裝備!我聽了並不臉紅,因為我們出力了,也盡力了!至於裝備,我們省還不富裕,文化經費還比較少,就不要幻想太高,不幻想就不會失望,不失望就不會影響信心,國富民強,民強藝盛,為什麼盛唐時人出了那麼多優秀藝術作品?因為那時的經濟達到了那個程度。我堅信:總有一天,我們的藝術會達到一個新的高度的。我就不相信,中國人不欣賞自己的民族藝術!問題是我們要搞真正的藝術,不要趕時髦.不要怕別人不理解。我就不在乎別人說我什麼,因為我相信我的事業,我的追求!認准了就要堅持,越是困難越要堅持!這可能是時代對我們的考驗。

我又一次驚歎:平日沈默寡言的裴豔玲,和礦工在一起像天真活潑的孩子,對藝術的現狀和未來的思考,又是這樣深刻和廣遠,超越了那些在臺上照本宣科的講稿,我重新打量裴豔玲:一個世界級的藝術家,可能就應該是這樣平凡率直,而又博大精深!關於她的經歷,她的日常生活和為人,別人說了很多,通過這三次接觸,我只感到一點:日常生活中的裴豔玲,敬業如神,惜時如金,對工人和農民,她天真,率直,對她看不懂的人,她保持沈默,而她的內心世界,又是那樣深厚、開闊。

此時已淩晨三點,我告辭。 裴豔玲說:“早起我還要練功,就不送你了。” 我說:“經過這三次談話,對您多少又有些瞭解了,如果您為我送行,那就不是你裴豔玲了。” 她笑起來。



裴豔玲性格堅強,即使黑雲壓城城欲摧,也很少見她流淚,但面對觀眾的真情與厚愛,她多次淚如雨下。

1986年初冬,劇團到滄州鹽山縣演出,半路上汽車出了故障,只好換車,冷風刺骨,他們在茫茫郊野等了四、五個小時,等趕到鹽山,已是晚上八點半鍾了,大家還水米沒沾牙,按常規可以回戲(本場不演了),但熱情的觀眾從下午六點一直在等著……裴豔玲知道了這個情況,對劇團同志說:“這麼多觀眾從四而八方趕來看我們的戲,又等了好幾個小時,我們不能讓他們失望。”說完,她顧不上連夜趕路的疲勞和饑餓,和大家一起脫去冬裝,立即化妝。晚上十點,演出開始了,台下的觀眾像炸了鍋一樣。全場沸騰了,歡呼聲、掌聲連成一片,裴豔玲被深深打動。她說:這是我,我們劇團應該做的事,可觀眾的回報,卻是這樣濃烈的深情!在整個演出過程中,劇場外寒風凜烈,劇場內熱氣騰騰,散戲時已是第二天淩晨一點,兩千多觀眾仍戀戀不捨地不忍離去,裴豔玲被感動得熱淚長流。

1990年正月,他們離開石家莊溫暖的家,到衡水一農村演出。當時天降大雪,演員們住的後臺滴水成冰。那天的戲碼是《鍾馗》,為了從高處翻下,裴豔玲只能穿一條彩褲,連秋褲都不能穿,那滋味可想而知,但裴豔玲有一個原則:無論是在中南海,在歐洲金碧輝煌的演劇大廳,還是在我國北方的老少邊窮地區,對演出物件要“一視同仁,童叟無欺”。她說:農民看一次戲多不容易呀,這樣的觀眾更可貴。更可敬,也最可愛,所以,越是條件簡陋、艱苦的地方。越要提醒自己:保證演出質量,絕不能有一絲一豪的應付之念。

真情總有回報,精彩自在人心,住在窮鄉僻壤的農民父老,工作在深山野嶺的礦工弟兄,總能在裴豔玲這裏看到國家級的演出水準,她獲得了千千萬萬普通觀眾的心。那天演出結束後,一位農民來到後臺,劉劇團人說:“我母親八十三歲了,一定要看裴豔玲的戲,今滅我用小推車把老娘從三十裏外的村子拉來,看了你們的戲,她還非要見見裴豔玲本人不可,不知中不中?”裴豔玲聽說此事,顧不上抹淨臉上的油彩,立刻奔到老太太麗前,老人拉著裴豔玲的手,一面撫摸一面說:“閨女,你演得真好,真好!我這一輩子能看到你的戲,又見了你本人,我死也知足了,死也知足了……”此情此景,裴豔玲能說什麼呢?她未語淚先流……

後來,在與裴豔玲的兩次談話中, “有這麼好的觀眾,是我一生的幸運,對我來說,只有舞臺才是真的,只有觀眾才是真的……所以,舞臺不可欺,觀眾不可欺!”

“舞臺不可欺,觀眾不可欺!”是裴豔玲永生的信條。

裴豔玲極少為個人親情流淚,但有一次,讓我們遇上了。 1991年冬天,裴豔玲率團在河北省北部山慰問金礦工人,按計劃演二十場。當時她的女兒小玲在北京積水潭醫院住院,因腿部摔傷需要做術。小玲提出等她媽媽演出歸來再做。為此,裴豔和醫院都做了安排,但劇團在張家口演完最後一場。卻接到了通知:應宣化金礦工人的強烈要求,去那里加演兩場!

怎麼辦?加演,就趕不上事關女兒前途命運的手術了,再者,因連續演出,裴豔玲體力消耗太大,帶出血,發音沙啞……不加演,對不起礦工弟兄們熱情,事難兩全,裴豔玲選擇了前者:為礦工加演。

當時,為籌備裴豔玲參加“亞洲傳統戲劇研會”演出事,我正在北京,並到醫院看望了裴小玲,小玲還是希望媽媽能來,兩難之際,從電話中傳來:裴豔玲痛哭失聲……這是母親對女兒的歉疚之情。

裴豔玲加演歸來,女兒已做過手術。 從此,小玲失去了在舞臺上輝煌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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